文 |《財經》記者劉以秦發自武漢，《財經》記者 馬霖 王博周源李斯洋

編輯 | 謝麗容

1月18日，武漢人陳魯明被醫院下了病危通知，單子上寫著“肺炎”，此時，少有人知道這個“肺炎”就是如今肆虐湖北、蔓延全國的新型冠狀病毒引發的肺炎。

1月20日，陳魯明呼吸衰竭，情況惡化后進入ICU病房，1月24日去世。直到去世，陳魯明都未等到做核酸檢測。

自新冠肺炎疫情爆發以來，不少湖北患者在求診路上遇到了許多困難，做核酸檢測是其中一個，很多新冠肺炎疑似患者，由于一直不被安排做核酸檢測，不能被確診和入院治療，也有患者沒有等到檢測確診就去世了。

據《財經》記者在武漢等地了解，核酸檢測難的問題幾乎貫穿疫情暴發至今。

轉機出現在2月2日晚，湖北省長王曉東在督辦病例檢測、醫療救治工作時強調，要盡最大努力加快病例檢測，增強醫療機構檢測能力，發揮第三方檢測機構作用，簡化填表流程，加強檢測樣本送檢調配和檢測質量控制，保障檢測機構醫療物資供給，確保在兩天內消化檢測存量，對完不成任務的要追責問責。

也是在當晚，不少病人通過不同渠道接到了這個消息。“不知道怎么回事，醫生突然給加了一個單子，然后就可以做核酸檢測了，免費的，而且基本上不用排隊！”武漢人李小熊全家在武漢7院突然等到了好消息。此時距離病情最嚴重的她母親出現感染癥狀已過去了十多天。她立刻把這個消息告訴《財經》記者，希望能擴散給更多苦苦等待的人。

核酸檢測是新冠肺炎疑似患者得到確診的關鍵，如果核酸檢測鋪開，意味著有新冠肺炎癥狀的患者將大批得到確診，向入院治療又進一步。

2月2日同時公布的積極信號是，武漢疫情防控部門表示將集中隔離、收治疑似患者等“四類人”，這也給很多焦慮者帶去了希望。

據《財經》記者在武漢了解，目前一些患者對社區工作并不滿意，部分社區存在拒絕給患者派車去醫院的情況，一些用于隔離的酒店也不負責醫療，住宿條件不理想，一些患者無法通過社區及時獲得關于檢測、入院的最新消息，網絡、微信群里的一些假消息讓患者心力交瘁。人們相信，集中隔離收治可以結束患者“無頭蒼蠅”的局面，減少交叉感染。

2月3日，《財經》記者在武漢了解到，政府有關集中收治的公告剛剛下達，一些患者和社區人員表示并未收到，也有社區人員對集中收治的可行性表示為難，如何具體落實有待進一步觀察。《財經》記者將繼續關注這項政策的實施情況。

一是確診關：核酸檢測終于放開

官方數據顯示，截止2月3日晚6點20分，中國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確診病例17335例，疑似病例21558例，死亡361例，治愈503例。在疫情集中爆發的湖北，截至2月3日6點確診病例11177例，死亡350例，治愈295例。

李小熊是幸運的。2月2日晚上10點，李小熊全家3口人在武漢市第七醫院都做完核酸檢測。對于她來說，新的難題是，要拿到檢測結果，還需要再等四到五天。李小熊本人癥狀較輕，但已出現嘔吐和氣喘癥狀，母親問題已經比較嚴重，肺已經白了大片。沒有核酸檢測的結果，醫生就開不了特效藥來治病，只能開一些普通的藥。

武漢市第七醫院此前每天僅開放100個核酸檢測的指標，只有那些非常危重的患者才能得到醫生的核酸檢測處方。

一些患者則沒有李小熊的運氣，患者李言和丈夫雙雙均為疑似患者，李言2月2日晚告訴《財經》記者，她剛收到做核酸檢測的通知，但同樣患病的丈夫并未收到，如果不被收治，還要再去醫院復查、抽血、拍片，她擔心丈夫無法挺過復查。

武漢人楊暘有新冠肺炎疑似癥狀，他剛剛做完核酸檢測，正在等結果，“如果早一點讓更多人做檢測就好了。”他對《財經》記者說。楊暘的父親大年初四因“疑似新冠肺炎”去世，去世前也沒能檢測確診。

2月2日一早，李冰帶著母親又一次焦急趕往武漢紫陽路人民醫院，終于排到一個核酸檢測的機會。此前李冰陪著母親跑了很多醫院，由于核酸檢測試劑盒和床位不足，醫院只能開藥，讓母親隔離觀察。

2月3日上午，在國務院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的發布會上，工信部黨組成員、總工程師田玉龍表示，核酸檢測試劑方面，理論來說沒有供給問題，但之前遇到了復產等問題。到2月1日達到日產量77.3萬人份，達到疑似病例數量的40倍，產能恢復到60%-70%。

不過，李冰告訴《財經》記者，護士說即使確診，也不能保證安排住院，床位很緊張，需要留給更嚴重的病人，李冰的母親還沒有到呼吸困難的時候。但李冰的醫生朋友告訴她，母親年紀已經很大，至少接觸過三個感染者，年輕人還能扛一下，年紀大的可能扛不了，能住院最好住院。

李冰的母親目前一直發燒、腹瀉、反復嘔吐。她說，同學的姑父也是新冠病毒肺炎疑似患者，朋友當中也聽到了好幾例感染和去世的病例，她祈禱母親可以熬到住院。

多位患者都表示，做了核酸檢測后心里多少踏實了一些，他們希望盡快等到醫院收治。

也有醫生和患者向《財經》記者表示，即使核酸檢測顯示“陰性”，也不保險，會出現“假陰性”的情況。一位醫生表示，有患者做了4次檢測，才查出“陽性”，出現這樣的情況，有可能是核酸試紙不合格，也可能是檢測過程中出現了問題。亦有醫生告訴《財經》記者，現在的檢測流程是，至少檢測兩次陰性，另外要確保影像和癥狀恢復正常，患者才能回家，并自行隔離2周。

二是交通關：誰送患者去醫院？

疫情爆發后，從1月23日武漢“封城”開始，公交、出租等市內交通全部停運。為解決市民出行不便問題，按照武漢市新型肺炎防控指揮部發布的8號通告，武漢市為每個社區都要配備3-5臺車，由社區居委會統一調度使用。

最近兩天，《財經》記者在武漢實地了解的情況顯示，不少社區并未承擔起這項責任。

1月30日，反復高燒多天后，李言和丈夫終于在武漢中心醫院拿到了胸片CT，結果并不樂觀，CT顯示她和丈夫均雙肺多發斑片狀磨玻璃影，這是此輪新冠狀病毒的主要病征。

丈夫多天前就開始干咳和發熱，三天前，李言也出現了相似的癥狀，他們懷疑自己已經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28號下午兩點，高燒不退的她和丈夫步行一個小時，來到離家最近的定點收治醫院武漢中心醫院。“我們打了社區電話想找一輛車送一程，但是社區的回復是疑似病例不能送，怕傳染司機。”

《財經》記者致電李言居住的武漢市海悅社區工作人員，工作人員表示，社區用車只給沒有疫情的居民使用，疑似感染新冠肺炎的患者有專門用車。

為了找車，李言聯系110，電話打不通，打120，120的急救人員告訴她，如果去醫院有可能交叉感染，她有些猶豫，兩天后她高燒不退，再撥打120，已經打不通了。她只能拖著病體，徒步去醫院。到醫院后，也掛不到號，她和丈夫又走了一個小時回家。

多位患者向《財經》記者表示，這樣的情況有很多，掛號、等待、看病時間就長達6-8小時，再加上走路，很多患者都被折騰垮了。

記者在社區服務中心現場發現，打電話過來要求派車送去醫院的發熱病人源源不斷，2月2日上午，就有3批發熱病人直接趕到社區服務中心，要求就醫。社區工作人員表示，目前社區保障車隊的司機并沒有專業的防護裝備，不具備運送發熱病人的能力。撥打120電話也需要等待，有的甚至已經排到了2天后，社區工作人員還幫忙詢問110，110聽到具體情況后，表示太忙沒有時間趕過來。

據記者了解，目前志愿者承擔了很多接送發熱病人的工作。一位武漢當地志愿者自疫情開始后，一直在進行疫情相關的運輸工作，包括運送物資，幫助居民進行隔離轉移，以及協助送醫院等。

他告訴《財經》記者，他們志愿者群里的很多志愿者都愿意接發熱病人去醫院。送完病人后，他們會進行全車、全身消毒，并到江邊開門通風半小時，“我不理解為什么社區和政府做不到這件事，”該志愿者表示，“我們都能做，為什么他們不能做？”

武漢暫停公共交通后的第二天，滴滴緊急成立了應急車隊，包括社區保障車隊以及醫療保障車隊，但醫療保障車隊目前司機數量約為100名，無法滿足源源不斷的送診需求。武漢政府也緊急調用了6000輛出租車進行交通保障工作，但據記者觀察，目前武漢路上跑的車，很少看到有出租車，偶爾有幾輛，大部分車輛來自滴滴、首汽等公司提供的保障車隊。

三是治療關：集中收治能解決多少問題？

核酸檢測的放開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患者確診的問題，另一個備受關注的核心問題是不同程度患者的集中收治問題。

2月2日中午，武漢疫情防控部門發布公告，為防止聚集型感染、交叉感染，當日中午12點前，各區必須完成現有“四類人員”的集中收治和隔離工作，對新增人員要實現“日清日結”。這“四類人員”指的是確診患者、疑似患者、無法排除感染可能的發熱患者，以及確診患者的密切接觸者。對疑似患者不再進行家庭隔離，以防聚集型感染，且“四類人員”的集中收治和隔離場所必須分開，以防止交叉感染。

該政策要求加快設置醫院，建立隔離病區、隔離病房，征用酒店、招待所、閑置廠房，抓緊建立備用隔離場所，并配備必要的生活、消毒、醫療設施。

對于患者來說，落實集中隔離、集中收治，確實是好消息，患者不用再像無頭蒼蠅一樣找不到車去醫院，或者得不到可靠的檢測入院信息，也可以得到一定的治療。

對于醫院來說，四類人群的集中隔離最大的作用是盡可能恢復正常運轉。武漢一位醫生在社交網絡上表示，目前很多醫院的其他工作幾乎處于半停滯狀態，因為無法辨別病人是否為疑似患者，很多正常手術已經無法開展，但人們并不會因為冠狀病毒而不患上其他的病，如果長期得不到救助，激發醫患矛盾。而對于那些不得不做的“救命”型手術，也只有按最高級別防護，導致一臺手術成本極高。

現實情況是，提供給新冠肺炎患者的床位依然緊張。位于武昌區的定點醫院——梨園醫院一名病房護士告訴《財經》記者，此前要求的是病人之間隔離，一人一間，但由于病房數量有限，病人太多，目前已經變成2-3位病人共用一間病房，“我們要求病人24小時佩戴口罩，來盡量減少交叉感染的可能性。”同時，每天仍然有大量發熱病人涌入醫院，該護士說，大部分的病人都掛不到號，就算掛到號了，也不一定能住院。目前梨園醫院的其他病區也在進行改造，馬上會開放出更多病床，但還要等待。

一些患者表示，被收治進火神山醫院和雷神山醫院是他們的希望。目前總建設時間僅4天的火神山醫院已經交付，將提供1000個床位。3日早上，院方負責人向央視記者表示，為收治病人，藥房已經配備各類急救藥，以及白蛋白、胰島素、干擾素等。《財經》記者在火神山醫院現場了解到，最早2月3日晚，火神山醫院會迎來第一撥病人，但距離大規模收治病人，從現場的情況來看，至少還需要2-3天。

讓更多患者振奮的另一個好消息是，2月3日起，軍隊抽組1400名醫護人員承接了武漢火神山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專科醫院醫療救治任務。醫護人員中有不少人曾參加小湯山醫院抗擊非典任務以及援助塞拉利昂、利比里亞抗擊埃博拉疫情任務，具有豐富的傳染病救治經驗。在這樣的非常時刻，軍隊的管理和行動效率，讓普通人更加放心。

盡管有火神山和雷神山兩所專科醫院，武漢一位醫生告訴《財經》記者，還須抓好“病區后備”工作，繼續將地方醫院適當改造成隔離病區、隔離病房，以備病員增加時可及時投入使用。

也有多位醫生向《財經》記者表示，一部分患者是輕癥患者，有自愈能力，將他們集中隔離，派駐少量醫護人員集中給藥（口服藥），集中監護，一旦發現有病情急劇變化，立即聯系定點醫院就醫即可。

目前，武漢某社區工作人員向《財經》記者表示，還尚未接到“集中隔離”通知，他說，就算有這樣的要求，也很難做到。不少患者也表示，沒有收到集中收治和隔離通知。

“如果真的要做到集中收治和隔離，這么多居民，這么大的需求，誰能滿足？哪里有那么多可以隔離的地方呢？”他反問。

這片社區覆蓋居民14000名，該社區所在的街道覆蓋27個社區，如果要安排人員集中隔離，需要街道統一安排。

上述社區工作人員表示，疫情期間，每天都會收到各種政策要求，但是真的可行的非常少，例如給居民送口罩，“我們根本沒有口罩怎么送？”甚至還包括要求在給被隔離的疑似患者送物資時，對方必須簽字簽收，“我們都要避免接觸，怎么可能簽字？”

除此之外，“四集中”實施中，如何保障廣大醫務人員和被隔離人員的日常也是一個需要積極應對的挑戰。有人呼吁發動各個餐館進行餐食制作，保障餐飲的同時也有助于降低疫情對餐飲業的打擊；有人建議，政府應向社會購買服務，例如向盒馬、餓了么購買餐飲保證服務、向滴滴購買應急出行調度服務，向九州通購買醫用物資倉儲調度服務，應急治理的工程性工作不該有政府來做，高效調度才是其核心責任。

截止2月2日23時，武漢市疫情定點醫院使用床位情況是：已用床位7332張，空床位131張，床位依然緊缺，集中隔離收治對還無法入院治療的患者是一種保障，這項政策如何落實，《財經》記者將在武漢繼續關注。

患者無奈，社區委屈，仍待資源協調

社區是政府統籌和患者之間的第一紐帶。社區在這場疫戰中的作用非常關鍵。除了安排車輛，目前社區也需要配合政府，向患者傳達防疫政策、醫院就診信息、安排酒店入住，但一些社區完成這些工作的效果并不理想。

“現在基層工作人員和醫護人員的工作強度也很大，病患、基層工作人員和醫護人員都面臨很大的壓力，這是武漢的現狀。”一位新冠肺炎患者的朋友告訴《財經》記者，“但是新聞上說讓我們第一時間、有任何事情都聯系社區，你會發現，我們不只給社區打電話，我們還給各個部門打電話，事情都沒辦法解決。”

她表示，由于一些社區沒有盡到及時向病人傳達就醫信息的職責，很多患者只能依靠網絡上、微信群里的消息，比如哪家醫院開放了新的核酸檢測，哪家醫院有床位，但不少信息都是假的。

患者劉江非此前在網上看到同濟中法醫院開放床位的消息，他打電話過去反復確認，為了能獲得一張床位，他預約了120，前面排隊的病人有360人，他從晚上等到了次日清晨6點。到了同濟中法醫院蔡甸院區，卻被告知并沒有床位，接電話說有床位的是該醫院的保安。

“一晚上白忙活了，像這種假消息，不知道還有多少。”他說，“網上出現了那么多床位，每天都有各種醫院、各種床位的消息，病人們都擠破頭想進去，最終發現是謠言，一場空，對病人的打擊多大啊。”

劉江非說，病人每天不是在去醫院的路上，就是在排隊，根本沒辦法好好休息，網上任何信息，都可能救命，要試。“萬一呢，萬一呢，萬一運氣好呢？”

社區也有委屈。幾天前，社區管理員通知李言當天晚上接她們去政府給疑似病人統一安排的酒店，但李言等了一晚上都沒消息。第二天她被告知酒店安排了，但沒有醫護人員，所以還是得在自己家隔離。“每天一個說法，說實話我也不是很相信社區了。”

面對質疑，李言所在海悅社區的工作人員回復《財經》記者，“社區不具體聯系酒店，是上級部門協調，我們只是聽安排。”該工作人員也反映，社區工作也不容易，由于疫情造成了恐慌，很多一般感冒的人也來到社區登記，社區要一一排查。

“也有一些居民昨天說要隔離，隔離通知一下來，交管大隊都來了，他們又不愿意去了。我們昨天通知一個居民，跟他說了但他今天變卦了，要自己在外面隔離不去了。”社區工作人員表示。

劉江非家里有孕婦、小孩、老人，隔離條件不好，他打電話給社區，社區告訴他小孩子不容易感染，堅持讓他在家隔離，他問社區人員“如果感染了你們負責 嗎？”之后社區才表示會想辦法讓他去酒店隔離。

劉江非的朋友告訴《財經》記者，一些酒店的環境并不理想，房間沒人消毒，吃飯時，所有患者擠在一起拿飯，有交叉感染的風險，患者只能聯系社區，但社區的回復是，隔離環境好壞也不歸他們管。

社區工作協調是目前武漢疫區統籌協調盤子中的底盤，社區實際運行能力、職責和流程的優化亟需提上日程。

2月2日，中央應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工作領導小組召開工作會議，會議認為，疫情發生后，國家從各方面抽調人力物力集中給予支持，但湖北目前醫療資源短缺問題仍然突出，保障湖北省特別是武漢市疫情防控物資需要是重中之重。

（文中陳魯明、李冰、李言、劉江非為化名；《財經》記者韓舒淋、王鳳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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